夜半丧门被简讯的两声“叮叮”唤醒，发信者说要见他一面，于是他惺忪下床，再爬上对面床叫人，但伸手拍了两下床被，被窝里并没有道士。

他只得独自穿戴好衣物，悄声离开宿舍。

时间显示凌晨两点半，丧门开着小货车，冷风从右车窗灌入，打了个冷颤之后才想到自己会不会太莽撞。

他来到白天与詹氏夫妻会面的地址，里头已成了空屋。

福德问过搬家公司，接受委托的时间差不多就是委办丧事那时，两者应该脱离不了关系。

可怜天下父母心，为了子女平安，再古怪的要求都愿意照办。

丧门没搬过家，他们山村人家一生多就一处老家，他家和陆家做了三百多年的邻居。

听说他家祖先曾力劝陆氏祖先迁居，因为仇家实在太多，隐姓埋名才是上策；

陆家却抵死不搬，说要留一个窝，等“他”回来。

丧门大致猜想到对方要求詹氏夫妻搬家的原因——走了之后，七天后总会回来。

如果真是这样，没把陆祈安抓来现场就没有意义，因为他自己见不到返家的小姐。

丧门就要离开，却听见年轻女子的细音，语调昂扬轻快。

这在大学校园中很正常，但在凌晨的街道就显得特别突兀。

“星君大人，请留步。”

丧门不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称呼自己，而且每次都没好事。

陆祈安叫他别去深究，他也就按捺住疑惑，看对方有什么意图，见机行事。

他转身，果然是他整日想着的女子，一身黑色连身短裙，套着粉白上衣，和照片里的装扮一模一样。

深怕他认不出来的詹小姐，凑到他身前，仰起红润的脸蛋，动手搥了他一下，称得上娇蛮可爱。

“你打那么多通电话给我，是要追我吗？”

“不是。”丧门一口否定。

“可恶，真无情吶！”

“我有很多话想问你。”

“那就进来坐吧！”詹小姐手指转了转家中的钥匙。

她热情地拉着丧门进屋。

这是丧门今天第二次进这个家，而且是被主动邀请。

詹小姐用詹太太留下的茶具招待丧门；

客厅里点了一盏花形小灯，而她则含羞对着丧门笑。

“你有跟祈安告白过吗？”丧门想先确认这件事。

“不可能，我立志修仙，不会再去招惹男子，除非他像你一样让我感到心动。”詹小姐勾起唇，笑容满是暧昧。

丧门从初中开始，就持续有女孩对他示好。陆祈安好好穿着学生制服而不是像现在一身旧衣破裤时，也不乏异性青睐；

只是向他表示过爱意的女孩，都会出意外，久了就没人再敢以身犯险。

“你为什么想成仙？”

“我自小能接触到灵界，我父母却强行把我拘束起来，完全不听我解释。好不容易捱到成人，终于可以去学想要的东西。”

“你父母很担心你。”

詹小姐笑了声，没打算隐藏笑里的轻蔑。

“嘴上嚷嚷着『为你好』，实际却把人推向深渊，这种爱不要也罢。

自古政权都不知道换了几轮，尊长的腐朽观念却还没汰换。

要是父母想错了，儿女一生不就毁了？”

詹小姐以为丧门也深谙家庭伦理给独生子女带来的压力，像他在家中的确总和爸妈互相嚷嚷着“老不死”、“不孝子”，为了一泡没冲水的小便就战得难分难舍。

他们教他高中毕业后留在老家继承棺材行，好过以后毕业去跟人家抢饭碗，他也当耳边风吹过，收拾好包袱、带着陆祈安，便头也不回地跑来城里念书。

“你言过了，享有的福利比旁人倍之，担下的义务也得比别人重，不能仗着父母怜爱你的天性，就拒绝任何索讨。你不是也说时代变了？如今可是讲求平等的现代社会。”

“说到天性，他们爱我不过是出于本能，禽兽也会尽力养大自己的子息。如果单从动物的角度来看，脱离哺育的子代，会自发离开亲代，找寻另外生活的区块，任凭亲代衰老至死。由此可见，反哺的孝道有违自然。”

詹小姐说得头头是道，丧门不擅长和人争辩。

过去同学常说他就只会占着大人认可的大道理，很伟大地以身作则，没想要配合谁改变，相处久了总让人忍不住疲乏。

因为容貌而亲近他的人，到头来都是失望而归。

就算感到难受，但正确的事理不会因为不讨喜而变成错误，他不想要改变。

“我爸妈生我之前，已经过了四十多年任性妄为的生活，导致他们几乎没有做人父母的样子，没事就把我扔到邻居家，好几天不见人影。回来我总是抱着他们大哭，以为他们不要我了，我本来就不是他们人生计划中的一环。”

年幼的他常为此钻牛角尖，陆祈安怎么甜声哄他都没用，只好代他向他父母说项。

他躲在窗外偷听，爸妈在祈安面前不敢造次，收起戏谑的口吻，再三叹息，辩白他们也不愿意看自家的亲亲小娃哭成泪人儿，但他们年事已高，希望趁还有口气在，把他养成痛过、哭过不会寻死觅活的孩子。

四少爷最清楚了，丧门那孩子太重感情，拥有的特质很像他们所见，那些跟着死者踏上黄泉的家属。

他们也知道自己不足，没体统、没学识，没法把他供养成文质彬彬的君子，而这是他们少数能想到的、身为父母该做的事。

他听了又掉了半天泪，从此不再为子虚乌有的傻事哭泣。

所以，祈安说：“心有所感。”人喜欢待自己最好的人，子女亲近父母，也是本于人性。

“我对他们好，不是我该孝顺，而是因为我爱他们。”

他相信世上存在普世价值，人岂能无情？

但有种人却把感情当作急欲抛开的包袱，因为他们认为至圣者无心，唯一的凭依只有不变的大道。

陆祈安就是那种人。

“你不能理解，因为『你』不是真正的詹幸媛小姐。”丧门疲累地闭上眼，时间实在太晚了。

詹小姐突兀地笑出声，又羞怯地掩住朱唇。

“你在说什么呀？要我拿身份证出来吗？”

“我不是怀疑你，而是叙述事实。”

女子垂着幽深的眸子笑道：“你又『看不见』。”

适才简短的交谈，有太多蛛丝马迹可循；

明知陆祈安是谁却假装不认识，谈及父母事不关己的冷漠，还有就是对事物的态度。

纵然丧门不认识詹幸媛本人，但同年的她那股对世界的好奇心，他能明白，那是一辈子追求的事，不会短短数个月就变化消逝。

“我这边准备不足，一时拿不出让你百口莫辩的证据，只是想问你为什么。”丧门黑白分明的双眼，直视詹小姐闪动的眸子，咄咄逼人，“你为什么要杀她？为什么要杀人？”

“你知道仙宫吗？”詹小姐垂下眼，手指反复撩拨膝上的裙襬。

“修道者成仙之后的境界，僭越名教，以『天宫』为名。真正的天之宫在九天之上，云霄不可及，指的是俯照众生福祸的十二星殿。”

“你没有我想象中的无知。”

丧门心头微震，好像被窥见这几年封藏的秘密。

每当有人问起，他不擅长说谎，最多只能搪塞一句“我不知道”。

因为有些事，他并不想得到无法转圜的答案。

“仙宫的界印松脱了，无法再供养仙界所有人，上位者深怕开始流转的时间影响她们的美貌，列出一批淘汰名单，把那些倒霉者驱逐回人间。你想想，好不容易得到永生的机会，却要回头面临老化病痛和死亡，谁忍受得了？”

丧门脱口而出：“怕死是常情，只是你和一般人又有何区别？”

果然刺中痛处，对方脸色一沉。

“呵，拥有永恒的星辰，不可能了解人们求生的渴望。”